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姜永帅 王慧|图像的政治——以两本钱维城《平定准噶尔图》为中心

《美术》 美术杂志社
2024-09-0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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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 代 美 术

Ancient Art

图像的政治

——以两本钱维城《平定准噶尔图》为中心


江苏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|姜永帅 

江苏大学艺术学院硕士研究生|王慧


摘要:清代乾隆朝通过勒碑、制图等一系列视觉文化工程,形塑平定准噶尔战事。现存钱维城名下两本《平定准噶尔图》,便是对这次战事的图像塑造。根据既往研究,不免将两者视为“稿本”与“正图”的关系。本文结合两卷尾跋及相关历史文献,考订两本《平定准噶尔图》绘制的具体时间与情境,认为两图皆为钱维城与其弟子合作的“正图”,是对乾隆朝平定准噶尔战事两个重要阶段的图像呈现。钱维城运用江南文人画的方式形塑西北战争场景,暗合了乾隆帝强调的“有征无战、以德服人”的边疆治理政策与“大一统”的历史观,是乾隆朝“文德”视觉形象建构的一部分。


北京故宫博物院与中国国家博物馆皆藏有《平定准噶尔图》(以下简称“故宫本”与“国博本”《平准图》),学界认定两图皆为清翰林院词臣钱维城所绘。根据以往对清廷绘画的研究经验,不免将此误认为是“稿本”与“正图”的关系,从而忽略了作品绘制的具体情境和意图。本文结合“平准”历史事件与相关文献记载,重回两幅作品绘制的情境,厘清两本《平准图》绘制时间及其在清廷政治事件中所担纲的具体功能,并蠡测其绘制意图。


一、两本《平准图》的绘制时间与情境


平定准噶尔是清代历经3朝的重大政治事件,自康熙二十九年(1690)清军与噶尔丹战于乌尔会河始,直至乾隆二十三年(1758)阿睦尔撒纳死于俄罗斯,经过近70年的浴血奋战,“平准”事件方彻底告捷。乾隆二十年(1755),为庆祝“平准”初步告捷,乾隆帝举办重大的献俘受俘等军礼仪式。根据尾跋可知,“故宫本”《平准图》正是绘制于该年6月前,其目的是为6月举行的3场大典献礼所准备。即1日,乾隆皇帝告祭天、地、大社、大稷及先师孔子,又亲诣太庙,举行献俘典礼;7日,加封皇太后徽号为崇庆慈宣康惠敦和裕寿纯禧皇太后;18日,午门受俘罗卜藏丹津等人。


“故宫本”《平准图》(图1)画面上钤“乾清宫鉴藏宝”“石渠定鉴”“宝笈重编”“乾隆御览之宝”“乾隆鉴赏”“三希堂精鉴玺”“宜子孙”“石渠宝笈”等10枚印章。卷尾钤有“臣钱维城”“笔沾春雨”2枚印章,且有钱维城长跋:


御制平定准噶尔文,上述两朝之谟烈,下叙准夷昔日之所强,与今所以败。而兢兢于持盈保泰之道,盖将使穷发之民咸食我国家累洽重熙之福,憬然以鸱张豕突为贼,洗心革面,永享太平,不独天文矞皇,照耀万古已也……臣幸际昌期,恭逢巨典,既率臣所教习庶吉士,作为诗歌,复以记识所及,约略形势,为平定准噶尔图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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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钱维城《平定准噶尔图》纸本设色 
40cm×700cm 1755年北京故宫博物院


乾隆二十年(1755)“平准”初捷,乾隆帝5月作文,10月书成,翌年5月刻碑并树于国子监。跋文信息透露“故宫本”的绘制情况。在此推测“故宫本”可能是依据乾隆《御制平定准噶尔文》(即《御制平定准噶尔告成太学碑文》,图2)而绘制的“碑文图”,亦是钱维城与其弟子庶吉士合作完成的作品。绘制者钱维城未随军前往西北征战,其对战事的了解大多源自御制诗文。《平准图》乃钱维城反复识记碑文内容后所作。而《御制平定准噶尔文》概述了“平准”的缘起、经过以及清帝国的天下观,追溯了周、秦以来的“大一统”观;凝结了乾隆帝对“平准”战争缘由与出兵合法性的表述,因此作品图像内容极可能与碑文一致,是记录“平准”战事并宣扬乾隆帝相关策略的大型历史题材绘画。


图2《御制平定准噶尔文》拓片

 碑身340cm×150cm,碑额54cm×53cm

图片采自北京图书馆藏《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》

第71册,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,第59页


清准之间关于喀尔喀地区的归属问题,矛盾已久。自康熙二十九年(1690)至乾隆二十三年(1758),清廷多次出兵准噶尔,企图解决边患问题。康熙二十九年(1690)6月,康熙帝派兵进攻准噶尔,但被噶尔丹在乌尔会河遏制,清军败。40天后,双方又在乌兰汇通展开激战,清军险胜,但喀尔喀问题未达成共识。康熙三十五年(1696)2月、9月以及次年2月,康熙帝3次亲征准噶尔,最终准部首领噶尔丹走投无路,于康熙三十六年(1697)3月在察阿木塔台地区病逝。噶尔丹之死结束了康熙时期清朝与准噶尔的战争,喀尔喀地区归清朝所有,但是准噶尔仍作为一个独立国而存在。雍正十一年(1733),双方谈判讨论边界划分问题,直到乾隆四年(1739)才得以解决。此后,清准维持了一段时间的和平共处。乾隆十九年(1754),准部其一首领阿睦尔撒纳领数万众投诚,并讲述了准噶尔内部混乱的实情。乘其内讧,乾隆二十年(1755)春,清军兵分两路进军准噶尔,6月8日顺利俘获准部首领达瓦齐。此乃乾隆帝第一次平定准噶尔。其后阿睦尔撒纳反叛,乾隆帝再次举兵平定准噶尔,乾隆二十三年(1758)1月,准噶尔汗阿睦尔撒纳死于俄罗斯,第2次进军准噶尔彻底告捷,取得最终平准胜利。


“故宫本”绘至伊犁河结束,所绘内容与第一次平定准噶尔初捷时的历史进程相吻合。尾跋将第一次“平准”战事进程叙述完整,这一现象有助于推测作品绘制与呈献的具体时间。


乾隆二十年(1755)5月壬辰(十九日)乾隆谕:


清军抵伊犁,众人请降,平定准噶尔基本得胜。宣布筹备献俘、受俘罗卜藏丹津、加封皇太后徽号、勒碑太学、编撰方略等军礼仪式。


这间接说明“故宫本”得旨制图时间是5月19日,作品图像部分完成时间应在举行献俘礼(6月1日)之前。钱维城尾跋详述了“平准”事件的具体进程与结果,可推测出“故宫本”题跋时间最早为6月26日宫中传来达瓦齐被俘消息。钱维城绘图与题款间相隔一段时日,可能是绘图完毕后,首先上呈御览,然后再题长跋。从画面内容与绘画风格可明显看出:其一,6月4日宫中便已传来阿玉锡率25人斫营以少胜多的胜绩,但此景未出现在“故宫本”中,可能此时图像已绘制完毕;其二,从作品风格来看,画面表现较为板正,用笔单一,与钱维城沉厚脱俗的绘画风格相差较远,也印证了因工期较短,是其与教习庶吉士合作完成绘制的。据上述“故宫本”绘至“伊犁河”结束,数万人投降的局面,应记录了第一次“平准”初步告捷。该本得旨时间为5月19日,完成于6月1日之前,跋文应题于6月26日前后。


“国博本”(图3)于2021年在中国国家博物馆“古代中国·明清时期”展区展出。原作保存状况不佳,画面色泽发暗,其上有污迹和多处明显折痕,裱边有托裱、残缺的痕迹。作品仅存画心,画面上仅钤“石渠宝笈”“宝笈三编”“乾隆御藏之宝”“三希堂精鉴玺”“宜子孙”等8枚印章。将“故宫本”与“国博本”比较发现,两幅作品表现方式相同,“国博本”包含“故宫本”所绘内容(哈密至伊犁河),但又长出伊犁河至拔达山的场景,其原因值得探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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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3 钱维城《平定准噶尔图》纸本设色

41cm×808cm 1755年 中国国家博物馆


“国博本”无题跋,亦无作者款识,因此确定作者及绘制时间成为研究此图的首要前提。据《溥仪赏溥杰皇宫中古籍及书画目录(下)》记载,“(1922年11月14日)钱维城绘《平定准噶尔图》一卷”,此作流入市场,后于1959年被中国国家博物馆从北京宝古斋购得,即“国博本”;同时,1925年、1926年编印的《故宫各殿第一次书画点查册(第一册)》中亦记载,“钱维城绘《平定准噶尔图》纸本、正稿、重编”,之后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,即“故宫本”。由此可确定钱维城名下有两幅《平准图》。


将“国博本”的画面题识与“故宫本”及钱维城书法真迹对比后,发现“国博本”很可能也是钱维城与庶吉士合作完成的作品。《回部四果图》(图4)是钱维城蒙受皇帝恩赏回部水果而特绘的作品,绘于乾隆三十一年(1766),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。其书体风格与“故宫本”高度一致,整体结字重心靠上,点画端严、饱满充实,笔画内紧外松、圆厚流畅,字形严整,字距宽疏,整体端庄静穆,一丝不苟,充满庙堂气。可看出两篇题跋均为钱维城真迹。再将“故宫本”与“国博本”单字比较,便可发现二者风格不同。“国博本”中点画、结构相对松弛平均、缺乏力量感,字形、字态、字距及行笔转折处都与“故宫本”相差较远,应该是钱维城教习的庶吉士或者代笔者所书。合作也是清廷绘制大型历史画常有的情况。因此,有理由推测“国博本”也是一幅合作画。


图4 钱维城《回部四果图》尾跋 纸本设色

30.4cm×192.8cm 1766年 北京故宫博物院


另有,钱维城《东坡舣舟亭图卷》(图5)绘制于1757年,与《平准图》属同一时期。该作是钱维城随乾隆帝下江南时路过常州舣舟亭而作,山石皴法颇具元人倪瓒、黄公望的影响,是一幅典型的文人画。“国博本”总体风格与钱氏这类文人画风较为一致。由此可见,“国博本”应为钱氏总体构架起稿,完成相当多的部分后,由弟子补余。“故宫本”则与钱氏风格相去甚远,且用笔明显较为迟涩,缺少文人画的笔墨变化。当为钱维城总体指挥、起稿,大部分由弟子完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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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5 钱维城《东坡舣舟亭图卷》纸本水墨

画芯26cm×75cm 1757年


历史学家普遍认为,第一次“平准”经历两个阶段,第一阶段是清军至伊犁河众人请降;第二阶段为格登山捕获准部首领达瓦齐。“故宫本”与“国博本”均起于哈密,但“故宫本”截止于5月2日清军至伊犁河,众人请降的场景;“国博本”止于6月8日拔达山献达瓦齐的场景,将第一次“平准”事件完整叙述,是符合历史事实的。“故宫本”是为献俘受俘罗卜藏丹津举行的典礼而献,彼时达瓦齐听闻清军抵伊犁河,便逃窜至喀什噶尔界,未被擒。“国博本”则是乾隆二十年(1755)10月为献俘受俘达瓦齐而献的作品,其绘制完成时间应在1755年10月。


“国博本”展现了第一次“平准”的全部过程,因此比“故宫本”多出了捕获达瓦齐的场景。关于绘制时间,马雅贞虽较为正确地指出“故宫本”为战争之初(第一次“平准”)的乾隆二十年(1755)所作。不过认为“国博本”为战争抵定后(第二次“平准”)即乾隆二十四年(1759)所作,时间上存在明显错误。马氏的依据是钱维城于乾隆二十五年(1760)所绘《圣谟广运图》尾跋:“前岁绘《平定伊犁图》”,其将“前岁”理解为前一年,即乾隆二十四年(1759)。但根据历史事件和典礼可知,“前岁”应指“前些年”而非“前一年”。


除钱维城绘两幅《平准图》外,蒋溥亦绘《高宗纯皇帝平定准噶尔图并书御制碑文》(简称“蒋溥本”)。将“国博本”与之对比,发现两幅作品标志完全一致,均为:


哈密:我兵过时,恰逢时雨、阔石岭、巴里坤、博克大、轮台、阳关、塔尔奇、伊犁河、大营:来降者七千余众、格登山、阿玉锡率二十五人斫营、霍集斯伯克,献达瓦齐。


由此推测,“国博本”极可能与“蒋溥本”绘制时间与功能相同,是“乾隆己亥年十月既望”(1755年10月16日)为10月18日午门献俘达瓦齐而进献的作品。


“蒋溥本”尾跋曰:


我皇上如天之度……制成文庙碑文(即《御制平定准噶尔文》)一篇……与《平定金川碑文》交辉并焕,均为宇宙大文。臣伏诵之余,谨细按节次,恭绘成图,冀以阐扬。


这进一步证明“故宫本”“国博本”与“蒋溥本”均为根据乾隆帝《御制平定准噶尔文》而绘制的“碑文图”。


又,乾隆二十年(1755)6月26日谕:


定北将军班第等奏:今于六月十三日,朗苏等回营告称,达瓦齐并其子罗布扎、宰桑爱勒齐等七十人,已被回人霍集斯伯克,设计全行擒获……令将达瓦齐严行解送。


依《平定准噶尔方略》记载:


六月初八日,乌什城阿奇木、霍集斯伯克擒获达瓦齐。副都统额尔登等率兵前往接应,六月二十四日额尔登等与霍集斯伯克将达瓦齐押解到营,二十五日起程回京并暂住张家口。


又,乾隆二十年(1755)8月4日谕:


前因达瓦齐解送来京,计日受俘……虽现在趱行,而道路甚远,恐抵京尚需时日,若复迟待,将误木兰之期……其一切献俘受俘典礼,悉于回銮日,另降谕旨举行。


因原定献俘达瓦齐典礼将误木兰之期,后推迟至10月18日举行,“国博本”于大典举行前完成,可推测“国博本”完成时间应为乾隆二十年(1755)10月16日前后,而非学界认为的乾隆二十四年(1759)。


二、《平准图》的内容与表现方式


“国博本”以江南文人画的方式塑造了清军自哈密至格登山第一次“平准”战争的想象之景。画卷中,钱维城采用手卷式连续型构图法,由右向左清楚地表现出时间与空间的连续性,并利用一连串重要场景,将第一次“平准”事件完整地叙述出来。整幅画面借江南“田园”之景暗喻西北“战争”场面,山川起到分割与组织画面的重要作用。只要对《平准图》表现内容略加分析,便可清楚地发现其与《御制平定准噶尔文》的对应性。


现将部分碑文抄录如下:


北路以二月丙辰,西路以二月己巳,各启行。哈密、瀚海向无雨,今春乃大雨咸以为时雨之师。入贼境,凡所过之鄂拓克,携羊、酒、糗糒迎恐后。五月乙亥,至伊犁亦如之。达瓦齐于格登山麓,结营以待,兵近万。我两将军议,以兵取则伤彼必众,彼众皆我众,多伤非所以体上慈也。丁亥,遣阿玉锡等二十五人,夜斫营,觇贼向。贼兵大溃,相蹂躏死者不可胜数,来降者七千余。我二十五人,无一人受伤者。达瓦齐以百余骑窜。六月庚戌,回人阿奇木、霍集斯伯克,执达瓦齐来献军门,准噶尔平。


画面共分为7段,自右往左看,右段(1)画面上方标志:“哈密:我兵过时,恰逢时雨”,对应乾隆碑文:“哈密、瀚海向无雨,今春乃大雨咸以为时雨之师。”再看画面表现:在一座座连绵的馒头山中,云气弥漫,好似刚下过一场小雨。牧民们或在田里耕种,或是放养牛羊准备回家的安然无恙的日常生活景象。中段(2)标注地名:巴里坤,对应乾隆碑文:“入贼境,凡所过之鄂拓克,携羊酒糗糒迎恐后。”画面中描绘的是:厄鲁特罗卜藏丹津等十几位降服者携带羊、酒、糗糒跪于马前请降的场景。中段(3)标志:轮台,此景似乎是画家精心建构的一个“插曲”,山川云雾之中隐约出现一群马匹骆驼正在向左行走,可能是指,乾隆四年,乾隆皇帝通过贸易限制与准噶尔划定边界的事件。中段(4)标志:伊犁河,对应乾隆碑文:“五月乙亥,至伊犁亦如之。”清军抵达伊犁河时,众人请降,但达瓦齐及其同伙逃窜未俘,“故宫本”止于此处,图像与历史事件完全对应。


中段(5)(6)(7)是“国博本”较“故宫本”多出的内容。中段(6)标志:格登山,阿玉锡率25人斫营,对应碑文“丁亥,遣阿玉锡等廿五人,夜斫营,觇贼向。”5月14日夜,阿玉锡率25人斫营,贼兵大溃,画面中仅见清军手持刀枪冲向达瓦齐军营,准兵不战而降,此景是《平准图》中唯一展现双方“战争”的场面。中段(5)标志:大营,来降者7000余众。对应乾隆碑文“贼兵大溃,相蹂躏死者不可胜数,来降者七千余”。描绘阿玉锡正在接受准兵受降的场景。但(5)(6)段所叙述内容与碑文讲述的事件经过相反,可能是绘者在组织画面时,有意将“伊犁河、大营”两场受降仪式相连。尾段(7)标志:霍集斯伯克,献达瓦齐,对应碑文“六月庚戌,回人阿奇木、霍集斯伯克,执达瓦齐来献军门,准噶尔平”。画面中描绘霍集斯伯克等人,手持刀剑,挟达瓦齐,从树林中缓缓走来,将观者的视线向回引导,暗示着故事的结束。


钱维城《平准图》延续了元明以来历史故实画的图像传统,这种历史故实的传统被清初帝王纳入表现个人功绩的“宦迹图”中,如康熙朝《太祖实录图》便是记载努尔哈赤个人功绩的实录图,据学者研究最初只有图没有文字,直到乾隆帝重绘并配上文字后,才转变为流传万世的“开国实录”。这类展现帝王功绩的“宦迹图”,对清朝国家的历史记忆有着强烈的塑造作用,这一传统在《康熙南巡图》中得到了进一步强化,并将之推向高潮。其呈现方式皆将故事情节置于山川之中,人物较小,是山水中的一部分。


《平准图》采用了与《康熙南巡图》相似的图像结构,皆以事件发展的次序分段呈现,以山脉、桥梁或河流等母题作单元区隔。在表现战事场景时,虽有《太祖实录图》的部分影子,但在具体场面上,明显受到泰西法的影响,如“伊犁河”“大营”等表现集体列队受降的场景。在人物处理上,与《康熙南巡图》(无锡至苏州段)乡绅士民夹道欢迎的场景采用了相似的手法。


此外,《平准图》还吸纳了《康熙南巡图》(第三卷济南至泰安)(图6)中将故事穿插于山水间,人物缩小,并未刻意突出康熙皇帝的个人形象,只能通过“华盖”等御用品才能区分。画卷随着地名“济南府城、开山庙、泰山”依次展开,画面中王翚充分展现了董其昌画论中的“龙脉”原理,迂回搏动、跌宕起伏的山川走“势”,呈现了一场气势磅礴的视觉盛宴。再有《抚远大将军西征图》(图7),也以此类模式表现战争场景,不过画中多采用青绿院体画法绘制山水。《平准图》除延续上述传统外,钱维城采用了典型的文人画风格绘制,是其独特之处。整幅画卷采用董其昌所谓的“南宗画”的正统画风,画法取董源“披麻皴”与巨然“矾头”相结合,并综合了黄公望、倪瓒等元人画法,多用干笔处理,略显枯涩感,增强了山体的立体效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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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6 王翚《康熙南巡图卷三·济南至泰安》绢本设色

67.6cm×1393.8cm 1691年至1693年

大都会艺术博物馆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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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7 佚名《抚远大将军西征图》(局部)绢本设色

49cm×692cm 清代 中国国家博物馆

画面似乎将整个西北战事放入江南田园风光之中。起首部分以“江南”风光开始,中央一条横向山路将前景树石与远景山川分割开来,山川由自下而上的高远转换为平远,将空间推向远处,又与下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相连。画面被分割为数个长段,故事情节置于山谷或画面前景平坦处。城门、人物、河流、桥段等成为山水画中的点缀之景。在如此反复表现中迎来了画面的高潮部分——伊犁河,一条“Y”形长河顺着观众视点的移动,从中景山峰间流入,又向画面左右两侧流出;近景正在渡河的牧民牛羊群则进一步烘托中景的“受降”场景。最后部分则以一押解战俘首领达瓦齐的队伍行走在群山之中为收尾,余音袅袅,增强了作品艺术性。


钱维城明显综合了倪、黄风格,并参以宋人北方山水的表现手段,以画南方圆润土山的笔法表现北方的嶙峋山川,画中这些构成元素不是基于再现的考量,而是采用风格化的方式,以构建对西北战事的想象。钱维城除此两幅《平准图》以文人画风格或以江南田园式的风光表现大型战事外,其后又以类风格绘制《平苗图》。这仅仅是与皇帝趣味的偶然相合,还是帝国文化策略的体现呢?


三、《平准图》的绘制意图


继1757年乾隆朝“平准”后,乾隆二十四年(1759)乘胜平定回疆。据此,钱维城再绘《圣谟广运图》,其表达方式与《平准图》一致,皆以文人画方式形塑西北战争场景,作品引首恭录《御制平定回部告成太学碑文》与《开惑论》,赞扬乾隆帝拓疆两万里、照耀万古的伟绩。尾跋曰:


始之以武,终之以文。战乱惟义,抚众惟仁。

布惠施恩,寰㝢共喜。古不羁縻,今为臣子。

疆闻二万,出兵五年。据实书事,永矢乾乾。


乾隆帝始终秉持“始之以武,终之以文。战乱惟义,抚众惟仁”的边疆策略,正可看出“文德”的塑造力量。这一系列制碑、绘图正是对“文德”的诠释。“平准”战事的告捷无疑在朝廷上下引起轰动,几次庆典正是凯奏告成与宣扬国威的体现,然朝廷内部亦存在着反对声音。钱维城在第二次“平准”告成所绘的《圣谟广运图》上跋道:


上亲洒辰翰,告成太学,复著论以开群疑,夏夷之见,焕然而解…… 


“夷夏之辨”(即此处“夏夷之见”)是当时朝廷内部以汉族精英为代表的一种历史观,关涉正统,其关键在于:一是必须严格辨析种族类别;二是必须严格按照地域分部对种族加以间隔区分,不得混淆界限。乾隆朝《御制平定回部告成太学碑文》与《开惑论》也对这些非议做出回应。这种反对声音有的异常激烈。早在乾隆十九年(1754),乾隆帝进军准噶尔的决策,唯满洲大臣傅恒一人奏请办理,一些参加殿试学子甚至在文章中指出:新疆战役掩盖了专制权力的扩张,拟议中对新疆地区的用兵简直就是一个滥用民力的强制性方案。即便两次“平准”取得胜利,并未消解来自汉族精英阶层的质疑。


《御制平定准噶尔文》《御制平定回部告成太学碑文》皆为乾隆帝对汉人“夏夷之见”的官方回应,碑文中便透露着大清的治国策略:


搢绅之儒守和亲,介胄之士言征伐。征伐则民力竭,和亲则国威丧。于是有守在四夷,羁縻不绝,地不可耕,民不可臣之言兴矣。然此以论汉、唐、宋、明之中夏,而非谓我皇清之中夏也。皇清荷天之龙,兴东海,抚华区,有元之裔,久属版章,岁朝贡,从征狩,执役惟谨。


御制碑文清楚地表明大清帝国的天下观,“汉、唐、宋、明之中夏,而非谓我皇清之中夏也”,即恢复到《春秋繁露》的天下观,消解了种族文化与疆域之间的对立,回应汉族士人残存的“南宋—晚明”的史学观。这种“夷夏之辨”的根底是儒学强调的以“种族”与“文化”的优劣而划分的“华夏”与“夷狄”之别,由此产生的国家与种族之间的对立。而清帝国统治者强调非汉族文化与帝国之间的联系,这正是因循了《春秋繁露》的古意。


若将《平准图》放在乾隆西北战事一系列的文化策略之中,便不难理解其绘制意图。这一文化视觉工程囊括了撰写碑文、两次树碑太学、钱维城所绘制的《平准图》《圣谟广运图》,以及由传教士画家郎世宁等人制16幅版画《乾隆平定准部回部战功图》等视觉材料,共同形塑了清宫对西北战事的视觉形象与历史记忆。


乾隆皇帝“平准”胜利后,并未将《御制平定准噶尔文》树立在西北,而是将其树立在江南地区的县学、州学、府学。这一颇具深意的举动,其目的是将帝国的武功展现给江南汉族精英人士“观看”。拜读、传诵碑文思想,早已成为清宫乃至全国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,在康熙帝《御制平定朔漠告成太学碑文》中便有力排众议的特殊目的,曾下令将碑文摹拓颁发给全国学府了解皇帝圣意。乾隆帝为何如此大规模地宣扬碑文意涵,同样是为回应当时南方士人残存的“南宋—晚明”的史学观。


另外,将《平准图》与郎世宁等西洋画家制《乾隆平定准部回部战功图》相比,亦可看出其意图的区别。《乾隆平定准部回部战功图》自乾隆二十七年(1762)由郎世宁等人开始制草图,乾隆三十年(1765)送至法国制成铜版画。乾隆三十九年(1774)10月前,2380张图画,以及11块铜版抵达北京,不久后又将剩余的820张图画、5块铜版陆续送达。乾隆帝将这些图画颁赏给皇子及其文武大臣,共分5次赏赐,前后共颁发100余份。仅有最后一次赏赐的4位藏书家为江浙捐献最多的藏书家。之后若干年,有赏给孔子后代孔宪培的记录,余下的赏给朝鲜、暹罗、琉球、安南和马戛尔尼等。这种赏赐对象规定了潜在的目标观众,乾隆帝不仅将侧重点转向清朝武功文化的建构,同时将《乾隆平定准部回部战功图》的主要观众限定在外国使臣与满族高官之间,这与《平准图》的绘制功能有着根本差异。


学界也一致认定,清朝“大一统”行动合法性的最终确认,又恰恰是在江南士人的配合下才得以成功推行的,钱维城则扮演着汉族精英与清廷官员的双重身份。钱维城出身于常州一个富有名望的科举世家。钱氏于明代永乐年间由浙江湖州大钱港迁至眦陵。钱维城烈祖钱一本、天祖钱春皆为进士、祖父钱济世官至福建惠安县知县,父钱人麟,雍正元年(1723)举人,著《东林别乘》。钱维城自小饱读诗书,推崇“李杜”,亦善书画,花鸟早年师从陈淳、陈书,后追随恽寿平没骨画;山水画以董邦达、王原祁为师,上追黄、倪,最终形成气韵幽深、灵秀脱俗的绘画风格。钱氏是当时享誉宫廷的年轻状元,学问精深,尤其《汉书》颇得皇帝赏识,乾隆十三年(1748)5月入南书房,成为皇帝身边的近臣。不久之后,钱维城豪迈奔放的“苏派”诗文与浑厚幽深的“四王”画风逐渐受到皇帝青睐。并曾多次跟随乾隆帝下江南,更有乾隆二十年(1755)伊犁平定,高宗至曲阜谒孔庙,钱维城与庄因培、嘉定钱大昕同派随驾。钱维城这一特殊身份,在乾隆帝眼里,无疑被视为调解汉族精英人士与清廷之间关系的重要人物。


总体来看,钱维城是乾隆帝文化策略的鼓吹者与支持者,并深明圣意。钱维城关于历史绘画的作品也体现着乾隆的意愿。关于“平准”事件,钱维城就曾谈论其观点:


皇帝谋诸九重之上,发之万里之外,蹈瑕批隙,如催朽株。然兵不过数千,期不过数月,无悬车束马之劳,无亡矢遗镞之费,金鼓所致,应声而靡。而绰罗斯之族,无遗种焉。故曰:事变异而成功大,天时人事各有会也。……臣伏效《史记》,大宛西南夷,传自楼蘭。师以西,近者两千里远或数万里,弱者数万,强或数十万,语多夸失实。今拓地两万里,至于西海,《史记》所云,不足以当一昂吉,然且汉使数十百辈……


钱维城举韩愈、司马迁等人之例,进一步阐明开拓疆域的正统性。值得注意的是,钱维城画中出现“长城”的形象。长城作为汉族与域外民族隔绝的象征,在帝王和士人眼中有划分南北的重要意义,而清朝皇帝则通过疆域的“一统”淡化“长城”的政治意义。康熙帝曾讲:


秦筑长城以来,汉唐宋亦常修理,其实岂无边患,明末我太祖统大兵长驱直入,诸路瓦解,皆莫敢当。可见守国之道,惟在修德安民,民心悦服则邦本得,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是也。


乾隆帝也有相似观点:


或曰:此非城也,盖天地自然生此,所以限南北也,夫天地既生此,以限南北,则秦之为长城盖可笑矣。


钱维城《平准图》《圣谟广运图》皆越过长城,描绘新疆地区的想象之景,且以江南文人画的手法形塑西北战事,将作品的潜在观众限定在清宫汉人间。画面中突出准部“归降”的战争结果,而非激烈的交战情形,作品巧妙地暗含了圣祖乃至高宗皇帝在处理边患问题上所强调的“修德安民”的治国之道,亦是“文德”策略的体现。


但另一方面,作为汉族精英,钱维城也为“长城”政治意义的消失而深感痛惜,在《古长城歌》里讲道:

昔年挥锥刺不入,于今欹倒斜阳前。阿房片瓦不可觅,牧童敲火骊山泉。空留败堞余千年,平沙弥望无人迹,荒碛迎秋草先白……长城一戍生闻歌,掩面还思家关门……行人过此皆踟蹰,从来王者本无外。秦人筑此为何乎,呜呼,秦人筑此为何乎。


这也许正是钱维城内心的真实写照,对于“文化”与“疆域”之间所展现出的张力仍然无法释怀。或许身处政治权力中心,钱维城深深感触到清统治者对汉族士人的把控及对其个性的扼杀。无论如何,钱氏所进献的《平准图》《圣谟广运图》是其少有的甚至是唯一的直接与清帝国“大一统”策略相关联的作品,难能可贵。但其后,似乎乾隆帝也更加欣赏如《乾隆平定准部回部战功图》等西洋铜版中的激战场景来表现战争题材绘画,而以文人画风展现清帝国的战争历史画卷,则逐渐消失,淡出了帝王视野。


结 论


“故宫本”与“国博本”《平准图》分别表现了乾隆二十年(1755)第一次“平准”战事的两个阶段,前者为6月献俘受俘罗卜藏丹津而献,后者为10月献俘受俘达瓦齐而献,皆为钱维城与其弟子合作完成,分别绘制于1755年的5月和10月。《平准图》与《御制平定准噶尔文》以及《乾隆平定准部回部战功图》等,共同构建了乾隆朝“文德”与“武功”的视觉文化形象。钱维城以江南文人画的方式绘制的《平准图》,不仅成为有效记录乾隆朝西北“平准”战事的历史图像,也参与了对乾隆朝汉族精英士人存在的“夷夏之辨”的回应。《平准图》也成为清帝国“大一统”文化建构策略中一件不可或缺的大型历史绘画。(注释从略 详参纸媒)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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